此言一出,众人噤声。
贺晴柳尚喋喋不休,那明黄的伟岸身影已从殿外缓缓步出。
“荣贵妃对禾乐公主的婚事还真是上心,翻遍了贺家族谱也要从中找出一人与芙儿相配。”
父皇不怒自威,冷笑道。
贺晴柳惊惶万分,嘴唇颤抖,“都是妾胡言乱语!
陛下!
妾与公主说笑呢,公主,你快和陛下说,刚刚母妃和你闹着玩呢是不是...”我摇摇头。
“不。
你说满京都没人要我。”
父皇对贺晴柳的话置若罔闻,轻抚我的头,“黑了!
壮了!”
“变成朕的小黑米糕了!”
而后他笑意收起,瞧都不瞧贺晴柳一眼。
“荣贵妃贬为庶人,打入冷宫。”
“贺家流放宁古塔,非诏不得回。”
贺晴柳的哭喊声逐渐远去,父皇笑眯眯坐在廊下品茶,“芙儿会打拳了?
给朕瞧瞧。”
“父皇看好了!”
我一抹汗珠,亮了一套利落的拳法,而后一个转身把草人捶个稀碎。
干草扑簌簌落下,支撑草人的木杆也在我的拳劲下折断。
“好!”
皇帝站起来喝彩,丹锦和刘嬷嬷鼓着掌大声欢呼,师傅们也欣慰地赞叹不止。
看着大家都由衷为我欣喜,我甚至有些舍不得离开皇宫。
可我知道,一年后,我大懿属国北瀚将挥兵南下,直捣京都。
时间不多了,天命,落在我身上。
我抡锤将丹锦手中刀砸到泥中。
我已和丹锦打了三十几个回合,皆是汗流浃背筋疲力尽,丢下兵器,我们一并躺在地上喘息。
“公主,我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。”
丹锦突然开口。
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,丹锦不仅是我的女官,更是朝夕相处的挚友。
“如果我说,我是活了第二遍的祝芙,你会相信吗?”
“第二遍?
之前那个呢?
死了?”
“对。
死了。”
“怎么死了?”
“吃太多好吃的,撑死了。”
我不愿告诉丹锦真相,就这样哄骗道。
丹锦呆呆地瞧着我,“那公主肯定是丢下我了,要不然我会拦着你的。”
“是呀,我可后悔了。
把你嫁给了世间第一英俊潇洒美男子,你俩蜜里调油,都没人管我了。”
我笑着戳她脑门,丹锦脸颊羞红,捏住我的手正色道,“我要一辈子在公主身边,护公主一生周全。”
“好嘛!”
我把丹锦拉起来,“换身衣裳,陪我去养心殿见父皇。”
养心殿外。
庆公公拦住我。
“公主到偏殿先歇着,几位大人与陛下正商议国事。”
我点点头正欲向偏殿去,却又被一个白衫男子拦住。
庆公公小跑过来,扬起拂尘便抽上那男子。
“纠缠咱家就罢了,你这小子竟敢妨碍禾乐公主?”
“快走!
快走!”
“公公!
我真的有重要的事向陛下禀报!”
那男子被庆公公追得绕圈跑,一双澄澈的眼眸哀哀地看向我。
“你有何事?
我问了你又不说!
成心捣乱!”
“我要亲口向皇上禀报!”
“你是何人?”
我抬手制止这场闹剧。
“臣玉州总督...的副官...的文书,沈蔚心,拜见公主。”
男子抬起头来看着我,白皙的脸庞上挂着汗珠,剑眉入鬓,星目濯濯,算得上清俊。
玉州,正是北瀚与大懿接壤之地,北瀚势力正是从玉州之乱中逐渐渗透大懿的。
“父皇事忙,你随本宫去偏殿回话。”
沈蔚心还在犹疑,就被丹锦提着领子来了偏殿。
“你从玉州来?”
我在帘内,沈蔚心在帘外。
“是,快马行二十七日,未敢停歇。”
沈蔚心声音沙哑,丹锦为他倒了茶,他一饮而尽。
我不出声,他竟也一声不吭。
僵持片刻,沈蔚心贸然开口,“微臣...可以信任公主吗?”
我失笑。
前世贺执被指为先锋将军死守玉州。
我曾听闻有小卒螳臂当车,在贺执逃跑的路上死死阻拦,被贺执一剑斩下头颅。
后来得知,那小卒姓沈,名蔚心。
“你可以相信我。”
“只要于国于民有利,情况属实,我自然替你禀报父皇。”
沈蔚心重重叩首,郑重道,“玉州总督商筑,暗中串通北瀚,叛国求荣,欺压百姓,罪无可赦!”
他目光如炬,比玉州落陷燃起的熊熊大火炙热百倍。
我今日来养心殿,为的正是劝谏父皇充实兵马,以防外敌。
沈蔚心,倒与我是同道中人。
##5我领着沈蔚心向皇帝一五一十禀报了所有。
父皇却并不惊讶,眸中深潭平静无波。
“沈卿可有证据?”
“无。
但微臣曾亲眼撞见商筑与北瀚使者交易,北瀚使者给了商筑满满一箱金银...北瀚与玉州通商,实为常事。”
“朕会派官员前去督查。”
“不可!
这样只会打草惊蛇!”
沈蔚心急得失了分寸。
“陛下,玉州城内百姓日日不得安宁,商筑其人,搜刮民脂民膏,许多百姓家中甚至都剩不下半点过冬粮!”
皇帝眼神微动。
“儿臣自请随沈蔚心前往玉州。”
“无人会疑公主车骑与玉州之事相关,且玉州无人见过禾乐公主,我是此行的最佳人选。”
“不可。”
皇帝否决。
“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?”
“若沈蔚心所言属实,商榷叛国之事,那么多地方监察官员怎无一人上报?”
此言一出,皇帝与沈蔚心面上皆是一凛。
若是如此,只怕大懿中央,也早已被北瀚势力渗透入骨。
我跪在殿前,向父皇行了大礼。
“芙儿此行,关乎大懿上下万千国民,望父皇恩准!”
沈蔚心向我俯首。
“公主大义。”
父皇缓缓走下,抬着我的双手将我扶起。
他没有再拒绝我。
“保重。”
##6临出行前,丹锦替我收拾衣物,我站在镜子前问她,“丹锦,我瘦了吗?”
她瞧了瞧镜子里的我,又瞧了瞧真实的我,诚实道,“不十分瘦,只是壮实了不少。”
一应钗环都留在宫中,所带的不过几件衣物。
宫中对外宣称禾乐公主离京游玩,车骑行在京都大道时,仍有不少纨绔在路旁调笑围观。
那丞相之子提着一只鹦鹉,鹦鹉嘴中重复的不过一句话。
“肥婆!
肥婆!
肥公主!
肥公主!”
鸟鸣聒噪,丹锦大刀一挥,便割断了鹦鹉咽喉。
纨绔四散奔逃,而后一路清静。
马车停在玉州城十里开外,我让车夫原路返回,坐上沈蔚心赶的驴车。
丹锦坐在摇摇晃晃的驴车上疑惑发问,“公主怎么不坐马车了?
这驴车晃得我头晕。”
我解释道,“商筑既然敢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叛国,就必然对进出玉州城的所有人严加盘查,不会放过可能泄密的人。”
“如今公主的车骑已经返回,一架小破驴车不会引人注目,反而安全。”
“委屈公主,这是我家最好的驴车了。”
沈蔚心难堪地小声道。
“无妨,到了玉州,我就是你的堂弟,沈福。
无需再称我为公主。”
“堂弟?”
“女子身份多为不便,这也是无奈之举。”
沈蔚心点头应下。
出乎意料的是,城门守卫见是沈蔚心赶着驴车哐里哐当入城,招呼一声便直接放行。
“你还挺有面儿!”
丹锦笑道。
“不敢不敢,都是旧日相交的兄弟。”
沈蔚心谦逊垂首,“我出身军营,因为善写文书才能在总督副官身边谋个差事。”
玉州不比京都繁华,街道两侧的商铺有的张灯结彩却无人光顾,有的大门紧闭破旧不堪,十分奇怪。
沈蔚心解释道,这沿街商铺,如果不向官府定期上交高昂的经营费,结局就是被砸得面目全非。
“这还有没有王法了?”
“在玉州,商筑就是王法。”
沈蔚心苦笑,拐入一个小院落。
沈蔚心的住处不大,但胜在朴素雅致。
我和丹锦在客房换上一身男装,走上夜市街头。
丹锦本就容颜俊美,扮上男相倒有几分清秀小郎君的韵味,一路上被许多姑娘赠了鲜花鲜果。
我倒有几分吃喝嫖赌的纨绔模样,刚到青楼门口便被老鸨死命往里拉。
“这是哪家的公子,奴家见着眼生,公子莫怪。”
老鸨上下打量我一番。
我拱一拱手,道,“宛州沈福,来玉州探望堂兄。”
宛州沈氏,是大懿有名的门族。
老鸨见我是个有钱的主儿,笑逐颜开地一手拥着我,一手扯着丹锦就往里走。
“让开!”
老鸨被一个男人一把拽倒在地,张口欲骂,一抬头又赶忙换了媚笑。
“总督大人!
我有眼不识泰山竟挡了您的路...宛州沈氏?
你堂兄是谁?”
“沈蔚心。”
男人对这个名字嗤之以鼻,对我还勉强算以礼相待。
“小子,来与我喝一杯!”
##7我与商筑在一方雅间坐定。
“沈福?
怎么像个太监的名字!
哈哈哈哈…”商筑豪饮如牛,听到我的名字后大加嘲笑。
“家父希望我为大懿带来和平的福气,思来想去,索性直接单名一个福了。”
我抬眼观察商筑的神情,他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怒意,只是一边饮酒,一边在美姬的身上作怪。
“那公子为何不叫来福?
念着可顺口呢。”
美姬掩唇,咯咯笑道。
“哈哈哈!
当狗还不如当太监呢!”
美姬的话逗得商筑大笑,随手把银元宝塞到她衣领中。
“商大人,若不是近日巧遇,其实我明日也是要去寻您的。”
我放低姿态。
商筑挑眉,示意我继续说。
我耷拉着脑袋,唉声叹气,“我在宛州犯了事,家父大怒,把我赶到玉州来参军吃苦头…商大人可否为我安排一份闲差,让我混过这一年去?”
丹锦呈上一个漆盒,我缓缓打开,“这些是我为总督准备的宛州特产,聊表心意。”
漆盒中,满砌金条。
商筑面色缓和,方正眼瞧我,“沈公子客气。”
“沈公子随时到军营中去寻我的副官,就说是我商筑的人,他亏待不了你!”
说罢,他被三位美姬搀着,抱着黄金醉醺醺离去。
翌日清晨,沈蔚心引我们进入军营。
郑副官见怪不怪,指了一间营帐。
“给得不少嘛,小子!
就住那!
正巧没人住,还是单间!
享福去吧!”
“那我们公子是个什么官职呀?”
丹锦问道。
郑副官睨了我们一眼,啐道,“官个屁!
没让你们去刷恭桶就不错了!”
营帐内尽是蛛网与灰尘,沈蔚心帮我们一起收拾半天,才勉强可以住人。
“商筑收了我们那么多,怎么就安排这个?”
丹锦气愤不已。
“商筑虽贪财,但为了维护自己形象,贿赂他的人都会被他打出总督府,得不了一点好处。”
我淡淡道。
我已提前了解过商筑的脾性,他为人倨傲,最瞧不起纨绔子弟。
我这无能又多金的沈福,定会被他暗中安排成军营中最底层的士兵。
而我宛州沈氏的名号也让他不敢欺人太甚,至少会在饮食起居上说得过去。
“那他怎么不打咱们?”
“可能是我给得实在太多了。”
帐外一片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开饭了!”
沈蔚心掀开帷帐,招呼道。
热气腾腾的大锅前已经排了乌泱泱许多兵士。
一勺荤菜!
一勺素菜!
三块干粮!
盛饭的老兵甩着大勺喊个不停。
来往的士兵碗中只有少得可怜的碎骨、稀烂黏稠的菜叶、干裂发硬的饼子。
士兵若是日日都吃这些,怎么可能抵挡北瀚的骠骑?
轮到我时,那老兵却给我舀了满满当当一碗肉。
“郑副官特意嘱咐过,沈公子慢用。”
他谄媚讨好地笑道。
又在我碗上堆了三个白面馒头。
“不必。”
我夺过大勺,将碗中肉尽数拨回锅中碾碎。
把馒头换回饼子,我重新为自己盛了一碗与他人无异的饭食。
“在下沈福,虽然来自宛州沈氏,但一入军营,便和各位是过命的兄弟!”
我扬声道,“背着兄弟们吃独食,我,沈福,做不到!”
“沈福兄弟,我敬你!”
人群中一个满脸胡茬的大汉高呼一声,以半碗菜汤相敬。
“敬你!”
“好兄弟!”
“沈兄弟,我认得你了!”
军中不乏豪爽之士,纷纷向我表达敬意。
那老兵亦热血澎湃,高唱一句“老夫聊发少年狂!”
,大勺一丢就搬出两坛酒。
“不——醉——不——归!”
醉眼蒙眬间,几个大汉抬着我回营帐。
“沈福兄弟在家里肯定没少享福!
哈哈,这肥肥嫩嫩的!”
“瞎扯!
你瞧他这臂上,肌肉可不少啊!”
“我就说他不似那些提笼架鸟的少爷!
哎哟,这沈福床边咋还有俩大锤子!”
“如此豪爽!
果然是习武之人!”
他们把我放在榻上,一路高歌笑谈着走出营帐。
##8我并未醉。
帐外安静后,我便提笔给父皇写信。
我写玉州商业在商筑威压下,苟延残喘。
我写玉州将士所食之物,甚至比不上泔水。
我写玉州已近乎成了玉州总督的独裁之国,沈蔚心之言字字属实。
沈蔚心沉静不语,立在一旁替我研墨。
搁笔,我把信折起来递给沈蔚心。
“我不放心别人,此信托付给你,务必送到陛下手中。”
他眸中滚出热泪,用手把信仔仔细细塞到里衣中。
“大懿有禾乐公主,大懿之幸也。”
与我再三揖别,沈蔚心消失在沉沉夜色中,独自策马离去。
晨雾缭绕,露水深重。
作为最普通的士兵,我和丹锦被分进巡逻边境的一支队伍。
说是巡逻,不如说是走个过场。
待巡逻到大懿与北瀚互市交易的榷场时,队伍几乎解散了。
“他们怎么走了?”
丹锦问巡逻队长。
“玉州城距榷场有段距离,百姓有时缺了点小东西,犯不上专程跑一趟,就会托巡逻的士兵顺道带一些回来。”
他一边把几小包香料揣在怀中,一边耐心解释,“军中饷银时有时无,举手之劳,还能赚点酬金,何乐而不为呢?”
我看着士兵往来于各个摊位,为不是给自己买的东西精挑细选、讨价还价,包装得严严实实美滋滋归队。
熙熙攘攘、吵吵闹闹。
我想,或许他们都有个念头。
攒点银子,回老家置办几亩地,安安稳稳过日子。
没有人能预料到,自己的血,将会如同无人在意的细雨,浸透玉州的每一寸土壤。
沈蔚心。
快些。
再快些。
有了我书信为证,父皇便有理由出兵玉州,赶在外敌入侵之前加固边防。
我怔怔地望着榷场上鲜活的人群,突然被一个纤细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。
北地人多短小精悍,玉州与北瀚常年通婚,外貌上已无甚差别。
而这个女子身形细弱如柳,在人群中被挤得如浮萍般飘摇不定。
她走到一个无人光顾的书摊前,只翻了翻其中的一本书,什么也没买,就离开了榷场。
不对劲。
紧随其后,我走向书摊,与她擦肩而过。
那张面容熟悉,我却想不起是谁。
我刚触到那本被女子翻过的书,店家就按住了书的另一半。
“不卖。”
他冷冷道。
“我看看还不行吗!”
“不行。
滚。”
“怎么对我兄弟说话呢你!”
几个士兵闻声而来,气势汹汹。
店主有些惧怕,但手下力道没松,眼看着封面就要被扯烂。
我与他较劲,也向后扯。
力量相衡,我手突然一松。
店主猝不及防,一个仰面翻过去。
那本书飞到空中,飘出一张纸。
我奋力一抓,握在手中。
那店主回头见我已取得那张纸,便一头撞向书柜。
“拦住他!”
我大喝。
我看清了,我手中这张纸上密密麻麻绘满了玉州所有城防设施。
军事机密,一览无遗。
##9书摊店主被救地扣押。
经过审问,他也只吐出了知道来送情报的是个女人,腔调软糯,不似本地人。
再问其他的,他便一概都不知道了。
我耳边忽然又响起了那句调笑,“公子为何不叫来福?
念着可顺口呢。”
是她。
商筑身旁那个美姬。
拉过榷场栏中骏马,我疾驰回到玉州城中。
“沈公子找谁?”
“她呀,她住二楼兰月阁。”
我直奔兰月阁而去。
推开门,正是那个背影。
摇曳如柳。
“沈公子?
找奴家何事…榷场遥遥一见,沈某倾心姑娘。”
“榷场?
奴家未曾去过。”
她掐下一枝幽兰,笑意恬淡。
“我亲眼所见。”
她垂首,声音轻缓,“总督大人对我有恩,时时照拂我,为他做事,我心甘情愿。”
“家国大义,勿论儿女情长!”
“玉州沦陷,你逃得过?”
她沉默片刻,“我跟你走,给你作证。”
披上外衣,我挟她快马加鞭回到军营。
临走前,我嘱咐巡逻队长务必押送书摊店主活着回到军营。
我到军营时,他们还没到,想是拖着累赘耽误了时间。
“你叫什么?”
“小兰。”
她坐在床边逐渐放松下来,主动讲自己的故事。
“奴家生在江南,十二岁时家道中落,便被发展到这玉州,商大人怜爱奴家,不叫我费心学那歌儿曲儿,只是教我习字读书,银子如流水般送入兰月阁。”
“奴这条命都是商大人的。”
她歪着头笑得清浅。
“不过沈公子说得对。
我读过书,并非辨不清是非对错。”
“哗啦!”
丹锦一把扯开帷帐,“公子!
不知为何总督府被将士们团团围住,快要打进去了!”
总督府离军营不远,我刚出营帐就听到吵嚷声。
“逆贼!
滚出来!”
“叛徒商筑!
叛徒商筑!”
“杀!
杀!”
往日玉州将士们被百般欺压,仍为了一丝护国信念苦苦坚守边疆国土。
现在有人告诉他们,作威作福的总督竟是叛国罪人。
这叫他们如何忍受!
可小兰并未指证,书摊店主也还未回到军营。
没有人有证据指责商筑叛国。
将士们是怎么知道的?
我拉住其中一个义愤填膺的士兵询问。
“反正就是听说的!
他平日里克扣军饷,收受贿赂,连顿好饭也不让我们吃!”
“商筑就是叛徒!
叛徒!”
“封锁总督府所有出口!
连狗洞也不要放过!”
来者竟是郑副官。
他身后,是押着店主的巡逻队。
“下官郑琰,请总督大人现身,给我们一个说法。”
##10商筑提刀披甲,从总督府大门中汹汹冲出。
“老子没有!”
“你没有什么?
我家的店铺不是你手下的人砸的?”
“还敢狡辩!
我掏空家底给你送礼就是为了找个小官当当,你摔了我的礼物还把我发配充军,害我老娘在家里活活饿死!”
“我们在军中吃不饱穿不暖,你商筑成天灯红酒绿,去死吧!”
他亮出长刀,怒声,“我商筑,是个贪财好色之徒!
可从未克扣军饷!”
“况且,我非叛贼!”
书摊店主被郑副官踹到众人面前,嗫嚅道,“我是北瀚人…我只知有个女人把情报放到我书摊中,其余我什么都不知道!”
“女人是谁?”
“是…是…就是她!”
店主指着我身侧的小兰大喊道。
“拿下!”
几个人按住小兰的肩膀就要带走。
“慢!”
开口的人竟是商筑。
“小兰?”
商筑震惊发问。
小兰挣开束缚,“我一时愚钝,受了商筑这奸人蛊惑才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。”
“奴家,以死谢罪!”
她咬下自己玉葱似的一截指甲,呕出一口黑血,中毒而亡。
喧闹的人群一瞬间安静。
“愣着干什么!
杀商筑!”
郑副官振臂一呼,众人一拥而上。
“郑琰!
口说无凭,你可有证据?”
商筑大刀一挥,便斥退无数兵士。
浓云在天上缓缓游移,太阳便被荫蔽。
可太阳时而又穿过如棉云层,泄出迷蒙的光。
郑副官气定神闲,“那便搜。”
总督府脚步凌乱。
不多时,便有士兵抱着一摞书信从商筑书房跑来。
“商筑通敌书信,俱在此处了!”
商筑虎躯一震。
郑副官摆摆手,指尖却指向了我。
“我等都是粗人,大字不识一个。”
“沈福,替我念给大家可好?”
随着我的朗读,总督府前愤怒的气氛愈加高涨。
“人证物证俱在!
讨贼!”
万千刀剑直向商筑刺去,商筑不敌,倒在血泊中。
一阵马嘶,沈蔚心风尘仆仆而来。
“这些书信,都是我伪造的。”
他随手捡起一封,“这一封,落款为七月初一,写的是商筑向北瀚索取金银。”
“这一封,落款为九月十四,写的是商筑派小兰去收取酬金。”
沈蔚心没有打开信封,却张口就能说出信件内容。
郑琰夺过信纸,“沈蔚心?
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这些都是郑副官,您,吩咐我做的。”
天幕下掀起一股烈风,浓云散尽,日光下彻,阴影下的总督府顿时清明。
“商筑书房后有暗门,直通向副官的住处。
这些书信,便是郑琰偷偷藏进来的。”
军士倒戈。
我掏出那张从书摊上截下的纸,“这是小兰传递出去的情报,墨迹清晰,纸张崭新,一看便知是人照着原本摹抄的。”
我信声道,“城防布图原本乃高级机密,全玉州仅有一份。”
“若诸位方才在总督房中未能搜出,那么...副官房间,搜!”
自那日与将士同饮同食,我便在玉州军营树立起很高的威望。
我话音刚落,一呼百应。
郑琰面色惨白。
##11我手中持着一卷泛黄的纸轴,展开,是落满商筑歪歪扭扭的图画与字迹的城防布图原本。
能看得出,他下笔用心,勾画精致,与他五大三粗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。
卷轴角落有错落的酒渍,在岁月磨洗下模糊不清。
商筑出身寒门,年少有为,弱冠之年便登上玉州总督一职。
数十年前,玉州尚是一片荒凉。
商筑年少时,也曾在寒风呼啸的营帐中,在一豆飘忽烛光下,一边借酒暖身,一边涂涂画画,构思这一方小城军事部署吧。
英雄一时贪恋财色,便自己步上穷途末路。
一切明了,郑琰被擒拿在地。
郑琰房中,黄金万两,幽兰溢香。
他无可辩驳,只是伏在泥中,一捧一捧收拢起地上被愤怒士兵摔碎的兰花盆栽。
身后大汉执剑欲杀,被我阻下。
“郑琰,说出北瀚何时进攻,便饶你不死。”
我冷冷地道,捏起他的下颌,强迫他抬头与我对视。
他摘下一朵幽兰簪在已经僵硬的小兰发间,轻舔指尖,笑容凄烈,“迟了。”
呕出和小兰一样的黑血,郑琰仰面倒下。
“军情急报——北瀚突袭!”
“北瀚突袭!”
总督府最外层有士兵高呼,扑通一声跪倒。
黑血沿着我的手腕一滴一滴滑落。
郑琰与小兰的尸身横陈在地,所有人都像无头蝇虫一般慌乱无措。
总督尽失人心、生死不明。
副官叛国投敌、服毒自尽。
玉州军心大失。
我已不是被贺执困在后院,任人宰割的贺夫人。
我是禾乐公主,我是祝芙。
我是手握天子亲赐虎符的将军。
养心殿内,父皇将虎符递给我,只为我在紧急时刻能有一线生机保命。
我大可策马一走了之,可我身后是大懿的国土,大懿的子民。
替我受难的,便会是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,是渴望父亲疼爱的子女,是挂念远方游子的慈母。
我高举虎符,“我为大懿禾乐公主!”
“众将士听令,随我出征!”
锦衣玉食,养得不是细皮赘肉,是赤胆女儿心。
铜铸的虎符熠熠生辉,深刻的纹路印在我的掌心,炙热滚烫。
身后传来沙哑的嗓音。
“罪臣商筑,自请为先锋...”商筑虎目圆睁,用大刀支着身子从血泊中爬起来,啐出一口血沫。
“为大懿冲锋陷阵,在所不辞!”
凡人心中,存私利,存大义。
“冲锋陷阵,在所不辞!”
“杀——”将士们鱼贯而出,气震山河。
##12滚滚烟尘,血光四起。
箭雨蔽空,刀剑铿鸣。
北瀚举倾国之力,调三十万大军兵临玉州城下。
玉州全城仅有两万兵力,苦撑七日,告急。
沈蔚心扛着伤兵从我身边一瘸一拐走过,与他只是交换一个眼神,我便清楚。
玉州,连一日也撑不住了。
军中断粮断水,沈蔚心手心血痂堆堆叠叠,甚是骇人。
“援军什么时候到!”
丹锦靠着大刀喘息。
她的伤口自左肩溃烂至腰间,透过破烂衣衫隐隐可见斑驳血脓。
“大约在三日后到。”
沈蔚的话中透露出绝望。
老兵端来一碗透明的米汤。
“公主,玉州最后的粮了。
喝一些吧。”
他已经干瘪脱形,形如枯尸,只有眼眶中还泛着活人的光。
我拍拍自己的肚皮,本想示意我肉多,还能撑,把米汤让给别人就好。
可我摸到了我的肋骨。
老兵没有多言,蹒跚离去。
不多时。
城下骤然响起高亢唱腔,穿透战场的厮杀声。
“曾许下扫北疆归故里,众儿郎苦熬煎盼到如今!”
是那个老兵在唱。
“扫北去!
得胜回朝贺太平,把酒宴庆团圆——”他拎着大勺与饭桶,走到阵前,放下。
他高高举起双手。
“他竟降了!”
丹锦狠狠把刀插入地里。
阵前投降,大忌。
玉州军士气大落,叫骂着撤退。
北瀚人张狂叫嚣,敲起锣鼓,让出一条路,老兵背影消失在北瀚营地中。
满军中无一人不在唾弃那老兵,玉州这边骂声四起,北瀚营地中却爆出冲天火光。
“北瀚粮草着火了!”
“北瀚军队后撤了!”
熔化变形的大勺与饭桶被慌乱后撤的北瀚铁骑踩扁。
那饭桶中,无一粒水米,只有未燃尽的火药。
##13我狠狠抡锤,砸向敌军头颅。
温热的血液飞溅,糊住了我的视线。
终末之战,便是守城之战。
玉州军仅剩百余人,背靠城墙硬生生扛了两日。
北瀚军队已抬上了攻城槌,一下一下撞得我耳膜生痛。
玉州之后,还有宛州、壶州十六城!
公主,且战且退,尚有转圜之计!
丹锦负刀驰来,甩下一手鲜血。
死守!
沈蔚心站在城墙上,指挥玉州妇孺操纵火器,守卫最后一道防线。
商筑对玉州军事是花了心思的,屯藏了许多火器与投石器。
而玉州南方的几座城池自以为有玉州为屏障便可高枕无忧,军事积弊积弱、不堪一击。
可北瀚人太多了。
太多了。
千万北瀚蓝旗奔腾涌来,如绝望的海。
所幸海上有星升起。
是金黄的,大懿军旗。
是父皇御驾亲征,绕道西北从北瀚敌后而来,围追至此。
北瀚大败。
##1“公主这就要走了吗?”
新上任的玉州总督——沈蔚心立在城门外,仰头望着马背上的我。
“怎么?
沈总督舍不得我们镇国公主?”
丹锦身负重伤,只能躺在马车里,仍然从帘中歪出脑袋打趣道。
玉州一战后,禾乐公主声名大噪,令朝野震动。
大懿肱骨老臣全体上书,为我请封镇国公主。
镇国公主,比禾乐公主听起来神气多了。
所以我就欣然接受,摇身一变,成了特别神气的镇国公主祝芙。
沈蔚心坦诚地点点头,红着脸道,“我有一个地方,想带公主去看看。”
来时,玉州隆冬。
如今我离开玉州,已是仲春时节。
战争的痕迹很难消失,但茵茵的草芽并不记得在寒冬发生了什么,只是寻觅着阳光破土生长着。
“我为将士们修了坟墓,找不到尸身的也有衣冠冢。”
沈蔚心俯身,抹去商筑墓碑上的尘土。
“做得好。”
我轻声道。
那些曾与我把酒言欢的身影,如今已久久沉睡在繁花青草之下。
而我将回到京都,统领三军,守护大懿代代安宁。
“保重。”
“保重。”
与沈蔚心再三揖别,我策马离去,一路好春光。